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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心:人是不可能被了解的

木心 少数派悦读
2024-09-14



木心讲述,陈丹青笔录


加缪、萨特,他们自己不是局外人。他们是非常执着的功利主义者。他们故作冷漠。一个执着的人,描写冷漠,一个非常有所谓的人,表现无所谓,这就是存在主义的虚伪。


现代人不是从前的人的子孙。现代人,自己的事情也不肯管,是一种异化,又太自私,更是一种异化。


我想,凡能搞起主义运动的,大致是二流角色。走兽飞禽中,可以找到例证:鹰、虎、狮,都是孤独的、不合群的,牛、马、羊、蚁,一大群,还哇哇叫。最合群是蛆虫。


所以文学的黄金时代,是十九世纪。那时的大作家都不合群,那时没有作家协会。十九世纪是个光荣的世纪。


德·波伏娃有一句话,我欣赏:“女人不是天生的,是变成的。”好在她是用文学的讲法。文学的讲法,意思可以有多层,不宜强作解释,我曾经说过,世上有三种(至少三种)东西是男人做出来的:一,金鱼。二,菊花。三,女人。




我们讲的是文学史。谈存在主义,我着重谈它的文学。这文学的特征,概括为三方面:


明显的哲理性。


一,哲学会过去,文学可以长在。宗教可以变化,庙宇留了下来。孔孟、老庄、荀子、墨子、司马迁,他们的哲学思想,留下纯粹的文学。司马迁是个史家,我看是文学天才。世上什么最伟大,艺术最伟大,可是艺术一直被弄成小丫头。过去,再伟大的艺术家都自卑,直到贝多芬,才自觉地说:“艺术家高于帝王。”


这种人真是痛快!说出来了。歌德也不敢,给拿破仑叫去,丢脸。尼采,又一个提出艺术高于一切。


我想,一本书如果能三次震动我,我就爱他一辈子。


二,存在主义还有第二特征,是把人物放在特定境遇中(所谓境遇剧),让环境支配人的行动,人再选择行动,造成本质——其实传统戏剧也是这样的。


人是不可能被了解的。父亲、妻儿,你真的了解吗?你才不了解呢。


爱情,是一种错觉,怀抱中的人,你真的占有了?了解了?连体人最可怜,最可怕,比残疾人还可怜。一个人要喝酒,另一个人醉了;一个要睡觉,另一个要唱歌……


所以,人,个别的人,是美丽的,幸福的——说得好听是孤独——其实就是个别。


艺术家要“迷人”,研究人。陀思妥耶夫斯基、巴尔扎克,拼命研究人。




人变怪了,是人性,一上来就怪,不稀奇。我来写,会死守一个人的平凡。他怪了,我不会开心,我觉得他还是平凡。一个年轻时代老跟我谈尼采的老朋友,晚年对我说:我嘛,也算文艺十七级干部呀!


尼采成了文艺十七级干部?!怪吗?因为他平凡。


西方人生活也很平凡。相对来说,中国人的心理,许多胡同,许多弄堂,中国作家还没去走呢。


写长篇小说,要守住——写普通人,写小人物。战略上讲,写小人物比写怪人高一筹。他们找到怪人来写,以为找到出路。他们写畸零人、怪人,我写正常人。英雄、美人、爱情,我不写。


尼采、叔本华、弗洛伊德,也影响黑色幽默。近代,弄来弄去脱不开这几个思想家——思想家在那里想,影响整个世界。


都说荷马,却没几个人读过《奥德赛》。写性心理,也不一定读过弗洛伊德。


写黑暗面,写人性,我以为是作家的天职——索尔仁尼琴,我还是尊敬他。他的世界观、艺术观,简单了些,但他的控诉文学是伟大的道义。


《军规》无疑是本好书。好在哪里?既是超现实主义,又是现实主义,很饱满。缺点呢,黑色幽默的通病——为了讽刺,把事物夸大扭曲到离谱,流于荒诞,深度失去了。这深度,我的意思是事理、含意、人性的深度。




艺术不可以全然荒诞的。荒诞解构了真实性,缺乏真实感——尤其是小说——艺术就没有味道了。人很可怜,人的思想发展到一个高度,就知道绝对真实是没有的,不可能的。但这样子活着就没意思了,于是人执着于相对的真实,活下去,使生活稍微有点意思。


怎么说呢?比喻:人生如梦,不真实。但人生比梦真实一些,所以人生还值得活下去。梦中情人,还是不如真情人,我要见那个真情人。我爱的是人生,不是梦。


人请你吃饭,一个约会地点在中国街某饭店,一个地点在梦中,你到哪里?我在梦中总是窝囊的。(在黑板上写“窝囊”,一边写一边说:“窝囊二字,很窝囊。”)


不要放弃真实。这点仅有的真实没有了,就什么也没有了。智慧,道德,战战兢兢活在这一点点真实中,我们靠这点仅有的真实活下去。


荒诞派要毁掉这仅有的真实。


对真实的这些议论,是大题小作。怎么大题小作呢?有两种做法:整个现代艺术、现代哲学,都是在毁掉相对的真实。其次,人类精神在毁掉相对真实后,无以为生。


假如有个魔法师可以让你每天做美梦,可是你的生活照旧很平凡——你一定选择生活。


宗教把绝对的生活归于神。古代人信神,就活得心安理得,觉得有了绝对真实,相信人死了就是回到上帝那里支离——所以古代的生活很好哎!


后来,是哲学、科学,拆了宗教的台,哲学成了控告宗教的原告,科学在旁边做证人。艺术,做了无神论的最高榜样,不仅否认神,还取代了神,不仅取消了神的诺言,还自己创造诺言,立即在现世兑现。




上帝一死,人的道德依据、心理依据,统统死了。十九世纪,上帝死,二十世纪,人死,这就是二十世纪的景观,也可说是最后的景观。


人类开始胡作非为。


各路文学,都在反传统,反托尔斯泰,反巴尔扎克。大规模自杀。原因是什么?有没有建设性的意见?


一,没有真理。


二,相对真实。


三,任何事物有个限度,可以称之为机械强度、物理强度。


你们会问:那么你靠什么活呢?很简单,我安于相对真实。有神论、无神论,是玩玩的。从前爱过一个人,知道忠实是不可能的。一个人不可能只吃苹果,不吃别的果子——否则也不知道苹果的滋味——忠实是不可能的。忠实是乏味。


客观不干扰你,主观上,两个人相爱,好了吗?不,两个人都老了——这就是真实。


我面对这真实,怎么取得相对真实?从前,我爱过她,她也爱过我,心理有感应,肉体有欢乐,这就是了,这就好了。这就是相对真实。


情人化仇人,容易。情人化朋友,很难。




要相信相对真实。夫妻的意思,就是凭道义、义务,共同生活,要守约,不能去要求爱情。爱情,是青春、美貌、神秘。夫妻呢,是有福同享、有难同当。


爱情,是性为基点,化出种种非性的幻想和神话——归结还是性。都说性征是性器,其实第一性器是脸。真不好意思,人类每天顶着性征走来走去。


毛发、皮肤等等,都是性征。可见造物主用意之淫。


爱情好在是性的起点,把什么美德啊,智慧啊,激发起来。真的爱,到关键时刻会牺牲自己。


结论:追求绝对真实的人,不能享受相对真实。意思是说,他什么都享受不到。


2011年12月21日,木心先生在自己的故乡浙江乌镇去世,享年84岁。百余名读者从全国各地赶来。他们念了木心那句诗: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。
在他留下的手稿中有一副对仗工整的遗联,宛如他对自己最后岁月的诠释:
“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,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。”
在这个世界上,真的很难得有一个人,能在肮脏的世界上,干净的活了几十年。木心仿佛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,总会在黑暗处将人照亮。
这就是木心的力量。
正如陈丹青所说:“不遇到木心,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。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,跟他对照,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。我们没有自尊,我们没有洁癖,我们不懂得美,我们不懂得尊敬。” 木心的书斩钉截铁,不解释、不道歉、不犹疑。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贵族与最后的优雅,他讲自己的修养、信念,以及自身所承载的传统和美学都融入作品之中。木心就是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,总会在黑暗处将我们点亮。
古典的中文,现代的思维,人生的锤炼,人性的洞察。他的书既写给我们的上一代,也留给我们的下一代。木心惜字如金,在出版的著作中往往内敛克制,而“更真实的木心”有时往往藏在他的笔记和遗作里。
怀念木心最好的方式就是读他的作品。为此,先知书店诚挚推荐木心全集+木心遗稿,包括木心先生生前出版的所有著作,以及木心逝世十周年时由理想国出版的《木心遗稿》和今年出版的《木心遗稿》第二辑。所有书均装帧精美,一如先生的为人,典雅朴素,特别值得珍藏。长按下图,识别下图二维码,即可一键收藏:

文章来源 | 木心讲述,陈丹青笔录,内容为摘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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